月相石

是蝴蝶,也是两只痛苦的生灵。

【复问】放煞(上)/假装是恐怖灵异向

凌晨一点。

吴复生站在空无一人的酒店天台,倚着围栏俯瞰脚下灯红酒绿的世界。晚风轻拂起深色风衣的下摆,有些凉,他点燃一支烟,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手机。屏幕上是个男人的侧影,隐约看得出那人架着副黑框眼镜,正一脸专注地对着画板。吴复生神情复杂地注视良久,蓦然一阵阴风吹过,那人竟缓缓回头,冲天台的方向甜甜一笑。

那笑容十足温暖,却并不常见,吴复生一时看得入神,又不觉想起自己与李问的初遇。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吴复生端着咖啡,饶有兴致地望着街角画廊外那位不知吃了多少次闭门羹的落魄画师。那人似乎很冷,一双手瑟缩着试图收紧破旧冬衣的领口,整个人虽平凡得不见一丝光彩,却又有种与气质格格不入的执着。他显然没发现自己正为不远处咖啡厅里的观众演着一出好戏,于是当风卷走他手中皱巴巴的钞票时,他便只顾疾行追赶,再俯身用僵硬的手指去抓。棉服束缚下的身躯变得庞大臃肿,眼见钞票消失在温哥华的暮色中,他也因被手中画卷遮了大半视线而绊了一个踉跄。

看起来真的是好惨。吴复生躲在落地窗后轻笑,又瞥了眼身后座椅上那幅躺得安安静静的世界名画。可惜仿品终究无法开口,否则它也一定会高声痛诉命运对小画家的不公。

那是它的创造者,是它生命中唯一的造物主,它渴求有人能为自己的神明发声,就像吴复生也渴望成为李问的神明。于是在一颗艺术新星冉冉升起的那天,当一切都临近落幕,他姗姗来迟,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将李问从深渊中救赎,再推入更深的绝望。

预想中的酒液果真泼了满身,当看到李问匆忙迈出那座仅存于臆想的华美殿堂,来到自己的车窗前,再烧毁幻想,抛却黑白,登上那架偏离人生轨道的航班,一切剧本终于完美落幕。身旁的李问畏手畏脚,神情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眼底却分明蛰藏一丝希冀。吴复生笑着举杯示意,有希望是好事,他就知道自己会赢这一场。


第一次发现李问的不同,大概是那次生日宴。那时的他们已为油墨积下了如山杀孽,一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说着祝寿的好话,气氛好不快活。压轴的自然是寿星最看重的李问,贺词已被说个八九不离,满座宾客敲着桌子营造气氛,等着听到几句石破天惊的锦绣,可偏偏这又不是李问的专长,他似乎有些醉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手抖得连杯子都差点儿没端稳,最后只能目光躲闪地望着吴复生,艰难挤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容,说了句:“生日快乐。”

这场面让吴复生想起画展那天,他一番高谈阔论,身旁掌声都失真,待他满身酒污离席,众人也唏嘘散去,只留李问在原地。

好不容易熬到狂欢散去,李问刚刷卡进门就被揽着摔到了席梦思上,还没等他反应,吴复生已跨坐到他身上,一边低头耐心地解他的纽扣,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阿问的贺词好简单,我好失落呀。”

酒精功效明显,又经这么一连串的大动作,李问整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推人的力道也软绵绵的,倒颇有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吴复生俯身凑过来吻他,衬衫上沾染的甜腻酒香纠缠着笑意一点点麻痹李问的神经,他下意识想迎上去,却在看清吴复生身后的东西时瞬间酒醒。

床头的灯光散发出极慵懒的暖黄色,又被挡住了大半,因而李问并没太在意背光处的阴影,权当是自己醉酒看不真切的缘故,直到吴复生的脸近在咫尺,他也终于看清了那团黑雾中的景象:数不清的恶灵凄厉哀嚎着,他们有的满身血污,有的只留残肢断臂,空洞的双眼无神地凝视虚空。

那些死不瞑目的厉鬼伏在吴复生身后伺机而动,却似乎近不了他的身,只能放任怨气蔓延而无处宣泄。李问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颤抖着小幅度挪动身体,吴复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于是像抚摸一只小动物那样温柔地揉了一下他的发顶,轻声说:“别怕,你怎么了?”

李问眼眶中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找回发声的力气:“你...身后... ...”

“我身后?”吴复生诧异地回过头去,那里只有一片苍茫夜幕,月光沿着窗棂投下微亮的影。

李问仍艰难地想要逃离眼前恐怖的景象,最前面的恶灵却注意到了这个吴复生之外唯一的活人,只见它将身子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脖子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一身浅蓝色警服破败得几乎看不出模样,它一只眼眶中没有眼珠,只留下一个漆黑的空洞,另一只眼不断溢出红黑色的血,眼神恶毒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来将人撕裂。

李问的泪水夺眶而出,那只恶鬼却并没打算放过他,它伸出仅存的两根手指,从喉管深处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阴笑,以一种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出的扭曲姿势扑过来。

李问尖叫一声跌下床去,吴复生伸手去揽他,却被他在小臂抓出一道瘦长的红痕,几滴血从伤处渗出来,细细的红,像条红线。

那只吴复生看不到的东西依旧穷追不舍,逼得李问一路连滚带爬蜷缩到门口,厉鬼狞笑着抓向他的脸,他近乎癫狂地尖叫躲闪,混乱中掀翻了不远处的书桌,青瓷花瓶应声碎在他脚边,他浑浑噩噩得也不知痛,只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直爬到嘴角。

吴复生被李问这些发癫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他走过来,伸出的手刚好碰到了快要和李问脸贴脸的厉鬼,那只鬼发出一声惨厉的哀鸣,迅速化作一缕黑烟散在了黑暗中,而李问显然吓得不清,低着头缩在碎瓷片上不住颤抖。

“你发的什么疯?”吴复生有些烦躁地扯着李问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自己,却在下一秒猛地愣住了。

此刻李问的脸上泪痕交错,暗红色的血迹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他无神地望着吴复生,整个人仿佛刚被泼了一盆冰水,仍在小幅度发抖。刚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攸关的劫难,他分明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却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歪着脑袋露出了一个甜腻的笑。这本是个无比讨喜的笑容,换到别的场合一定让人想立刻吻上去,但此刻,在这个午夜时分的酒店套房,配上这张被血染得不成人形的脸,倒活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吴复生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忘了松手,始终保持着扯着李问头发的姿势。李问笑得愈发开心,牵动了被瓷片划出的伤口,血沿着下颚滴落在领口,平添了几分妖冶的病态美感,他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沿着吴复生早已止血的伤口细细描摹,良久才沙哑着嗓没头没尾地感叹了句:“看来你的命的确很硬。”

吴复生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抽回手臂,沉默地望着满身血污的李问。

李问摇摇头,似乎因对方不能理解自己而感到有些遗憾,不过笑容很快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撑着手臂从遍地残骸中站起身来,毫不理会手掌上被碎瓷片扎出的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反而摆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同吴复生对视,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腔调说:“那就祝少爷长命百岁,永生不死。”


永生不死。

烟灰落在脚步,还挂着未燃尽的火星,吴复生取出烟盒数了数,还剩三支。他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下意识掏出火机,谁知刚把烟凑过去,就有一阵风将跳动着的火苗吹熄,反复几次都这样。他叹了口气,又取出一支烟和先前那支交叠,这次居然出奇顺利,火光像是能照亮夜空,点烟也如同点燃一片森林。

“好幼稚啊,阿问。”吴复生轻声说,屏幕上的男人也随着眨眨眼。

却是无人应答。


那天之后的李问大病了一场,终日意识不清地说着胡话,他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饭自然也吃不下几口,于是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看得吴复生心惊胆颤。

鑫叔说看症状像是中邪,只是兜兜转转找了许多人来看都不见效果,许是各路神佛庇护,几周后李问又奇迹般好转,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难登大雅的三流画家,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吴复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照看瓷器般对他百般怜爱,生怕神明只是暂时遗忘了这个回光返照的可怜人,不知哪天清早就会让他在睡梦中一命归西。

那一天终于还是没有到来,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重新带着他的小画家满世界奔波,一路借着枪械左右逢源,而李问也乖得像只小动物,拦着他杀人的话说得少了,只是无声抗议,偶尔逼急了也指桑骂槐地反击几句。

他没再疯过,那晚的事也就没人再提起,但吴复生始终记得那句意味深长的祝福,永生不死,却终归没机会考证,于是献贺者决定亲自试验它的真实性。

子弹落在搭配考究的西装上,好像打在一个精美的鹅绒抱枕上,只是由鲜血取代了漫天翻飞的羽绒。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狼狈地逃离死线,胸前枪伤重叠交错,仿佛要撕裂灵魂。血不住地流,小臂上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吴复生时常费解,分明只是浅浅一道抓痕,怎么倒真像在体内埋了条红线,叫嚣着不许二人分离,不死不休。然而始作俑者实在不是位好枪手,连发数枪都生疏得毫无技巧可言,却又仿佛刻意避开要害,并不要吴复生死,只想叫他痛不欲生。

再后来就是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吴复生倒在医院人事不知,李问良心发现般替他寻了护工就躲到度假酒店数完星星数月亮,再伴着夕阳画几幅速写,算是对平庸生活的潦草收尾,二人互不干涉,这种默契的平静一直持续到黄泉旅者再度兴风作浪。

可惜李问人生剧本的走向也如主角本人般平淡无奇,无非是小画家一路凄凄惨惨戚戚,终于在泰国街头寻得一方安稳去处,冬凉夏热,吃住不愁,只是被冰冷铁窗禁锢了自由。

于是他重操旧业造起假来,邮戳相比美金自然要简单得多,墨迹干透倒也与真品无二。他在人群中多看某人一眼,就学着吴复生的模样,自导自演一出好戏,为真凶洗罪,好还他一个知遇之恩。


久违的爆炸声响起时,吴复生正端着一杯红酒细细品味,一如初遇时他在窗前欣赏落魄画师蹩脚的演技,如今他也透过落地窗看着远处海面上燃起的滔天火光,这是整场戏的落幕,自然也是李问人生的落幕。

“真是死也不安生。”吴复生放下酒杯,暗自感慨了一下李问这种偏要炸成天边一朵红霞的勇士精神,又回身看向墙上那幅《骑士、死神与魔鬼》。那幅画静静地挂在窗边,冷眼注视着窗外的惨剧,伴随临摹者的逝去,纸上细腻的纹路仿佛重塑新生,每一笔都带着情怀,那是一切的开始,是他与李问人生交汇的契机。

他伸手去摩挲雕琢精美的画框,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李问的指尖,像是预料到了这幅画的地位,一张不知藏了多久的纸缓缓飘落在地,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匆匆写下,还带着些许久未提笔的生疏,但吴复生对它再熟悉不过。

他甚至能想象到李问是如何在狱中借着微弱的光写下这行字,再越过重重监管,做贼般潜入他的居所,将纸条藏到画框后等待重见天日。

也许他还在床边看到了自己熟睡的脸,也许自己口中还念着他的名字。想到这儿,吴复生又低声笑起来。

风沿着落地窗将纸条轻轻卷到屋外,吴复生没去理睬,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过去的事就留给回忆,他并不想为离人悼念。纸条被风揉皱,上面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却仍能依稀辨别。

“我欠你的都还清了,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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